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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看著姐姐彎起好看的眉笑,淺茶色在風中拖曳著一點點的寂寞的意味。小時候他還不懂,少女羞澀的笑在黃昏之下看別有一番味道,那恰好是春天。他只知道姐姐那麼牢固地抱住他在臂膀之中,就連風吹過來也是暖的。
  
  他睜大赤眸,在姐姐的後腦杓旁邊微微左右搖晃。路在前方逐漸放遠,樹葉摩擦的聲音悄然靜止。他想睡了。就在姐姐的肩膀上面,聽著她細微而均勻的呼息,永遠地睡過去。
  
  

  
  從小開始沖田總悟就總來沒想過,有關未來的事情。
  
  過去和未來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菜,只有現在這一刻才是真實的。
  有時在戰場之上,他立起身子擦拭嘴角的血絲,手指數算自己砍下了多少個頭顱。數到十的時候,他看向前方,近藤先生的背影愈來愈遠,夜幕之下只剩下他和幾十具安靜的屍體。
  
  只少這殺人的觸感是真實的。
  他安慰自己。
  只要這副軀體和姐姐還在,我會繼續撐下去,不為回到過去、也不為將來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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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夜太多畫面在夢中交雜,他無法入睡。
  他摸黑爬起來,腳板與塌塌米磨擦出窸窣的聲音,直至牢穩地踩到冰冷的木板。風在吹,而月色柔和的與花纏繞,一切宛如昨天。
  但他清楚明白,下次睡醒,他就要面對只剩自己一個的世界。前路與後路會隨著她的離去而崩解消失,像童話一般的天空之城終究會墜落到地面去。
  風會繼續吹,路也要繼續走,可怎麼除了她,他甚麼都看不見。
  
  赤紅的湖水浪花四濺,戲裂的震動。他耐不住腳踝傳來的顫慄而逐漸滑坐到地上去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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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沖田總悟突然覺得鼻子刺刺的,原來是香粉侵襲了敏感的鼻腔。
  小聲地打了個噴嚏。眼眸失焦,頃刻又沿著五光十色的街道而明亮起來。
  
  細看接三連三越過他的女性,她們淡雅的妝容在淺淺的月光下恰如其分的美,和服貼身大方,紋篩看得人眼花繚亂。沖田有點分神,只懂得呆看著一個個如同虛影的女人經過。
  稍稍地欠身,打扮雍容華貴的女人掩著嘴輕聲的打招呼,讓他想起了誰。她也是柔柔地,如同耳語一般的,用好聽的聲音說話。沖田微微聚攏起眉頭,但很快又放鬆下來。
  
  他必須裝得若無其事。
  
  
  
  
  “喔…,總悟,你怎麼不先回去?”等待的人意料之中的露出一副沒所謂的樣子,搔著微亂的黑髮,在院子正門光明正大的出來。土方十四郎步下樓梯,發覺沖田在那裡一直沒有轉變位置。沖田本來蹲著的雙腿俐落地站起來。
  
  “抱歉。我實在很怕我先回去,你會借著例行檢查、向我們鎮上無辜又可愛的女性們出手。因為畢竟土方先生也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呢。”依舊目無表情地說著耍狠的話,沖田總悟動了動麻木良久的筋骨,然後露出「真沒你辦法吶」的微笑。
  
  “不過真遺憾,看來已經出手了……”
  “話說出手是甚麼意思啊,我可是很認真的在工作啊,不像你。”
  “那個、唇印,很明顯的喔。”
  “──欸、哪裡!我早就叫她們不要亂來的……”
  “騙你的。”
  
  沖田平淡地說,嘴角卻狡猾地微翹起來。
  “你…”土方看了很自然地就爆青筋,險些又要拔刀。但指腹撫到了劍頭看到了沖田臉上的紗布,那是自己留下的傷口……就緩慢地停止了動作。
  “……怎麼了?”沖田的赤眸混雜著街上紛雜的燈色。
  在他看過來之前土方巧妙地轉移開了視線,手指轉而挪開唇上的煙支,毫不在意地說,”要是每次每次都被你敷衍過去我豈不是一輩子都得當笨蛋。”
  
  沖田有一陣子沒有說話,那讓土方牙癢癢地,渾身不舒服地看向少年的側臉,才發覺那顏色蒼白得驚人。
  
  “……喂。”他猛然地拉住少年的手,那讓少年皺起了眉頭。
  少年的手是冰的,就連指腹都漫著寒意。
  
  他有一種斥喝沖田的衝動,但看著少年沒有絲毫反抗,便沉了氣,緩緩地說,”……去吃丸子吧?”然後放開少年。
  沖田還在按手腕,土方掐得他有點痛。他詫異地說,”土方先生,你腦袋燒壞了?”
  
  燒壞腦袋的是你。土方在心裡默默地吐糟,但他知道這一刻就連平日的吐糟都有種悲涼又殘忍的味道。他走向市集,那裡人比較多,他想,或許微弱的心酸感會隨著嘻鬧聲消散。
  
  就像不小心點燃的一支煙,回憶引起的嗆鼻感太濃烈,那足以讓一個人踉蹌地摔倒。
  “土方先生。”少年乾淨的聲音在後面傳來。
  土方向後伸手揉了揉那貼服的栗色腦袋,摸下去的時候頭皮傳來不尋常的熱。他咬著煙的唇欲言又止,但終究並沒有再說話。
  “土方先生,比起丸子,我想吃糖蘋果、想撈金魚,想去買狐狸面具。”
  “那就吃唄!”你還真是老實不客氣啊!(青筋)
  
  後面傳來零碎的笑聲。
  
  土方在很久很久之後的喧鬧之中聽見他淡淡地說, 
  “──土方先生,你這不是當我是要被照顧的臭屁孩嗎?”
  “……沒有這回事。”
  “土方先生。”
  
  “──為甚麼要對我那麼溫柔?”
  
  
  土方頭也不回地走,沒有回答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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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雖這樣說,臭屁孩就是臭屁孩。
  很久之前土方就覺得沖田並沒有好好地過他的童年,和一大群大叔聚在一起,錯過了最純真無瑕的人生階段,才混和出現在那雙除了冷淡只有殺意的眼睛。
  所以他從認識他的一刻開始就不由自主地忍耐他。他毆他,對他惡作劇,甚至用刀砍過去,持續了十許年,土方也從來沒有對他動過真格。
  
  除開戰鬥的時候,沖田的眼睛會平靜得像一湖死水。在與沖田相遇之前,他沒想過這種顏色會出現在一個孩子眼裡面。
  
  有時他看著少年,仔細地想看清楚,換來一陣暈眩的痛。
  
  只有對著三葉和追殺他的時候,那雙眼睛才會彎起一抹純粹的湛亮。那雙液晶體的殺氣竟褪去得一乾二淨,徹底地在其半闔狀態下透著慵懶的玩味。那就像耍脾氣大哭大鬧的孩子一看到會動的模型火車一樣,純粹被滿足的神情。
  
  看著這樣的總悟三葉就會掩著小嘴笑。
  
  三葉的笑他可每次想起來都會濕了眼眶。
  也不知道是身體使然還是怎樣,眼淚一直默默地流,直到夢結束的時候在他臉上留下風乾的痕跡。
  從頭到尾都想要那女人得到幸福,為甚麼到頭來這卑微的心願卻被自己狠狠地踩至蘼爛不堪。真是天大的笑話。鬼之副長。
  
  三葉不在了怎麼辦。
  他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想過這個問題,如今確實地面對著,竟腦袋無法思考、一片空白。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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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葉死後第一個早晨,沖田如常地坐在後庭,但沒有帶上那可惡的眼罩。
  只是靜靜地坐著。土方頂著兩個黑眼圈、蹲在一角看他,心想要是到下午他還是這樣,就去拿飯過去給他吃好了。
  
  陽光均勻地照灑在青草上,一陣草腥味隨著微熱的空氣湧起。土方發愣,看向那湖水藍的天色和間中掠過的鳥影,有時在上空盤繞的鷹,被風驚動之後離去。樹被搖動,褪落了幾片枯黃的葉,漫起矇矓的塵土。
  ──你一直在看著嗎?總悟。
  就算三葉不在了,晨光還不是那樣子他媽的、乖乖地奉行規律嗎。
  
  要是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,何況是這個裝模作樣的小子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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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帶我看海。”
  
  “……”土方停下腳步。他回頭看,沖田嘴裡含著糖蘋果,手裡拿著金魚袋子。白狐狸面具塗上了亮麗的紅色圖騰和藍色眉毛。
  他看不見他的眼睛。
  
  土方蹙起了眉頭,說,”值勤時候偷懶是要切腹的。”
  “桂追過了,萬事屋也鬥過嘴了,長谷川又被我們關進牢裡去了,江戶哪有這麼多的罪案發生?土方君,放鬆點嘛。”最後那句少年故意壓沉了聲線,想要逗那依舊皺著眉的土方。
  土方也不知道自己在糾結甚麼,他緊緊地盯著那狐狸面具的眼睛。問題重點已經不在該不該切腹上了。
  
  “土方先生,你該不會是怕我去跳海吧?”少年的喉頭震著輕快的笑意,尾音卻隱藏不了虛空的抖動。
  “……”土方在一迅間放柔了眉眼,卻用副長式吐糟說,”我是怕你把我推下海啦白痴。”
  
  
  
  
  沖田其實知道,他抓住三葉的手哭的時候,男人在天台吃著辣仙貝辣得淚流滿面;那個晚上他失眠,男人像鬼一樣頂著黑眼圈蹲在一邊待到清晨。
  姐姐鍾愛著這個的男人,半眼沒有看過她,她卻在斷氣之前也未曾憎恨過他,笑得那麼滿足。
  
  狐狸面具後面的眼睛半闔著,看到的只有一片灰。
  影子左右搖晃,車子飛馳隧道的聲音連同下午的電台節目雜亂地鑽入耳朵,男人正在旁邊控制方向盤,尼古丁味道就這樣近距離地飄來。
  直至光線猛烈地透著面具傳來,海風的鹹味沖淡了嗆鼻感。沖田微微的轉頭,車窗外面是一陣溫暖的陽光。
  
  沖田在間隙之中看到海在公路旁邊閃耀著一層層又藍又黑的顏色,連同玻璃正在反射著金黃的光,又一口氣地衝上岸邊,留下了深褐色的彎線。雙手不由自主地攀上車窗沿。
  男人叼著煙在等交通燈時盯著他,而他正盯著海。
  
  “土方先生……”隔著木材透過來的嗓音亢亮又乾淨,土方微愣,聽見那孩子說,”這是對病患的特別優待麼?”
  “……這是對沖田總悟的特別優待。”土方低下了眼簾,伸手直往那不再顫抖的腦袋揉過去。
  
  
  
  
  土方把兩件外套擱在車窗上,在公路邊挪開了香煙,向著一望無際的天空呼了口煙。
  沖田頂著那面具獨個兒往海邊去,身影變得愈來愈小。
  也許一個巨浪淹至就會將他吞噬掉。土方想,在戰場裡那小子的背影看上去本應更強悍的吧。久而久之,他放手讓他獨個兒去了。以一敵百的姿勢那麼堅定,他竟忘了他只是個剛成年的少年;一潭死水終究也有被動搖的一天。
  三葉像是湖裡唯一的巨浪,前一刻還平靜地擁抱著他,下一刻竟把他淹沒,讓他第一次、也是最後一次的手足無措。
  
  這場浪太大了,好像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,就從後被壓下去,直至喘不過氣來,直至眼前一黑,虛空感仍然抓住心臟不放。
  
  土方知道這種感覺。
  
  他張開雙手,攤倒在柔軟的白沙之上,海水味道撲鼻而來。
  萬里無雲的下午,僻靜的海灘沒有一個人跡,偶爾有幾隻海鷗飛過,在水面叼起尾魚,拍翼又飛去。
  水平線幾乎和天化成一色,土方就這樣攤睡了好一會兒,才驚覺這偷懶可是違反自己訂下的法令,可是要切腹的,可惡。
  心裡雖是這樣想,眼睛卻是無所謂的看向沖田總悟剛才站的地方。
  
  沖田總悟卷起了褲管和乾淨的衣袖,自個兒在踢水。纖細的腳踝和光裡面微微閃爍,踢了一會,雙腿便乖乖地浸在水中。
  他安靜地站在海灘的中央,爾後不再動作。
  
  土方坐直了身子,想看清楚沖田的位置,可是吹起的白沙沾到眼睛,他手忙腳亂地擦拭去眼角的粉沙。
  
  “喂,不要跑出去喔,救生員沒當值,淹死了我不會跳下去救你的喔……”還是事先聲明一下好了,土方邊大聲喊著邊站起來,始看到沖田正向著海的深處走去。
  
  “喂、總悟……”
  海風吹起了沖田的衣領,遮住了他後頸的皮膚,那頭栗色頭髮微亂地在風中飄散。他往前走,看見海水淹至少年的膝蓋、大腿。
  
  “總悟?”
  淹過腰線的時候,土方心臟狠狠地絞了一下,他對著海中央的少年喂了一聲,卻沒有任何回應。有種急切的預感正在腦中燃點苗頭,那弱小的身影愈發模糊,他的腳步開始抖了起來,強烈地提醒著他快點往前跑。
  
  “──總悟﹗”
  幾乎不留情地用喉嚨吼著,腳步開始不受控地加快速度,走過的沙裡留下飛塵和腳印。超過想像的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掠過,土方咒罵自己,用光著的腳奔跑。
  
  
  
  
  少年依然緩慢的往海中央走,水線已至胸前。他的呼吸平均有致,水珠順著狐狸面具而落。男人的吼聲遠遠傳來,沙啞地透露不安和焦躁的情緒。他停下步伐,水逐漸也沒有那麼冰,乾淨的藍天就在頭頂。
  
  “姐姐。”
  他試著平靜地發聲,可一說出來,普通的兩個音竟支離破碎,全都走了調。
  
  每個每個早上我睜開眼,我都以為妳還在武州等著我們回去。妳會在鏡前用妳最喜愛的髮繩束好頭髮,然後看我每個月寄來一次的信,對著我寫戲弄土方先生的那幾行笑起來,又對著我寫真選組出了麻煩的幾行皺起眉頭。妳擱下信封,從案頭走到庭院,想必會對著天空掛念著我們吧,如同我在夜裡看著星光時的寂寥。
  如同那個混蛋,當他在夜中看著天空,不發一言地抽煙,連我放在草地上的瀉藥版蛋黃醬都吸引不了他視線的時候,我知道那是因為在想妳。
  他一直在想著妳。
  
  妳應該覺得很幸福才對……他的眼睛裡面包含著妳的未來,全部的未來……
  
  我卻只得留在原地,甚麼都看不見,甚麼都找不著。
  沖田總悟亂七八糟地想著。挪開狐狸面具的手微微抖著,直至少年的身體完全地往後倒,因著地心吸力往深海沉下去。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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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瞥見沖田的身影沉下去直至消失在深海之中時,土方大概連呼吸都忘了,細長的墨眸經不住陽光強烈的反射。止不住的腳步踩過丟棄的尼古丁、海岸線細而尖的石頭。他感到血液正沸騰著衝到腦門,瘋狂地跑,然後瘋狂地喊著少年的名字──他以為人生之中巨浪的話一個就夠了,遂不知道這個少年也許不只是一個巨浪。
  
  沖田總悟將會是一場海嘯,在不知不覺間,在他生命裡面儲蓄夠了衝擊力,又在毫無預警的時候給他狠狠地一回擊落。
  
  “喂、臭小子,給我滾出來﹗”吸了大量海水的褲管愈發沉重,土方用力地抬起雙腿往前探索,”你再玩我真的會砍了你、絕對會砍了你的混蛋﹗”
  
  “──總悟﹗”
  土方沒有思考的時間,整個大海只有他一個勁搖晃浪花的聲響,前方一面寂靜,只有一個狐狸面具浮在水面。下面隱約晃動的影子透出淺黃和湖水綠交錯的顏色,幼細的手臂靜止了掙動,像木塊一樣浮沉於水中。
  
  
  
  他小時候經常想做一尾魚,游在水裡面,任由四肢載浮載沉。
  自從那個混蛋土方來了道場,近藤先生跟姐姐就少了管他,作為賭氣的表現,他故意在練習時間跑去那個大眾洗澡的河邊,脫光衣服,就往水裡潛下去。
  
  他吸一大口氣,然後窮他最大的聲量罵光那個混蛋的祖宗十八代。氣泡一個個從嘴角往上跑,他鼓著一腮氣,看著細小的雙手,想起那雙比他更良於握劍的手。
  
  這個男人早就註定出現在他生命裡面,搶走他所有珍重的事物。
  但他知道,有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丟下他。
  
  他用雙手掩著自己的嘴,閉上眼睛,心裡默數著,一、二、三……
  
  “小總。”
  沖田總悟不想將來,他只想現在,只要現在。
  他知道數到三,姐姐就會來拉他的手,喚他回去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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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故意把第十聲延長。
  
  這次被拉起的時候空氣比想像中更新鮮,他猛地睜開了眼睛,看到的不是姐姐彎起來、好看的眼睛。抓住自己的手厚實而溫暖,劇烈的動作濺起水花,在晃動之間沖田看不清楚土方的表情,但他猜,焦躁和不安在他的眼角沸騰著。
  
  他低下了眼簾,然後趁土方的說教還沒開始之前就把他給摔回水裡去。土方用潛的抓他上來,腳還沒站穩,就一個頭裁進深水之中。
  “唔嗚噗、噗…”
  沖田總悟立在水中央,在土方看不到的時候眉眼細而軟。
  
  “太慢了喲土方。我還以為自己會死掉呢。”沖田向著狼狽地站穩腳的土方微笑。
  “你這混蛋你……嗚﹗這個玩笑不好笑﹗”土方十四郎不知道自己在生氣還是擔心,太過複雜的不安抑或羞憤的情緒糾纏在還在劇烈跳動的心臟之中。看見少年在一旁露出平日愛理不理的表情,他又矛盾地鬆了一口氣。”你想死嗎,那很好啊,你站著不要動、我馬上成全你﹗…該死的﹗”
  
  土方因為嗆鼻而斷續咳著,沖田沉默地看了他一會。
  
  “──怎麼了?淹傻了?”驚覺自己聲量太大,土方垂下眉眼,用手擦拭著嘴角的海水。
  “土方先生。”沖田直勾勾地盯著土方看。再沒有狐狸面具、也再沒有一絲的模糊感,只有那雙清澈見底的紅色眼眸看著他,“為甚麼要帶我來這裡。”
  
  
  
  
  
  “因為姐姐死了,所以我會受很大打擊,所以想安慰我。”
  “因為姐姐死了,所以怕我會做傻事,所以看著我阻止我看不開去尋死。”
  “因為姐姐死了,你內疚,所以要代姐姐疼愛我。”
  
  “哪一個選項才是正確?抑或是以上答案皆不是,”沖田平淡地問。”而是因為我是受害者,所以你同情我嗎?”
  
  如果佩劍在手邊,土方想用刀背狠狠地搗這傢伙的心臟,看裡面是不是狼心狗肺。如此冷淡地拒絕自己、又如此殘酷地與自己劃清界線的少年,就在伸手可及之處。
  但他知道自己說得出做不到。他也知道少年嘴上耍狠的時候其實在顫抖,而喉頭正用力的遏止沙啞。
  
  “土方先生,姐姐已經死去了,我的世界已經空無一人了。”沖田總悟側著頭,翹起微笑,”如果你擅自救了我,又把我遺棄在一邊,那不是太殘忍了麼。”
  
  “──土方先生,在未抓住我之前放我一邊吧,我並沒有弱到需要你們婆婆媽媽的遷就和安慰。”
  
  “……你媽的才是最殘忍的那個人。”
  土方咬牙切齒,難以忍受的慍怒正火熱地使他一把抓起少年的手,往海岸線回去。沖田大概沒想到得出土方這樣的回答,當下皺起了眉頭,被男人扯至淺水之處。
  
  那一迅間不想放開,但終究都要放開。如果最後要看著你的背影遠去,那我寧可從頭到尾都沒有在意過你。
  沖田甩開男人的手,蹙起了雙眼,難得啞聲地說,”……不要碰我。”
  
  “事到如今,還在說甚麼屁話、甚麼同情不同情,甚麼安慰病患,”土方背著他說,”不會照顧自己、不會自己起床、除了s人除了砍人甚麼都不會的傢伙,憑甚麼叫人不要管你?你到底要留在自己的世界裡面多久?一萬年嗎?”
  
  “……一萬年都好。”沖田說,”我死了那天再算。”
  
  
  
  
  土方忘了自己應該先給沖田狠狠的一拳,手已經比腦袋快一步行動,把那年輕的身軀推倒在水中。沖田在水裡難受地瞇起了雙眼,頃刻間又被土方粗暴地拉起來、再按倒在地。雙手穿過濕透的栗色髮絲,混亂之間還壓到了他在他臉和額上留下的傷痕。他堵住沖田的唇,相互碰觸的一刻沖田咬破了他的嘴唇,腥味和海水味道混和在一起。
  
  沖田因為突如其來的衝擊,僵硬的四肢在水裡來不及反應,頃刻才懂得反抗,但只有頸部勉強可以移動。水花濺起,土方把不安分的腦袋牢牢固定著,側過頭又深入他終於不再劇烈掙動的口腔裡。
  
  少年緊閉的眼睫毛顫著,他閉上眼,急促地作更深的吮吻。
  
  直至放開的時候,兩人交互喘著氣。沖田沒想到會被人偷襲,耳根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陣熱。他用手背擦拭被狠狠吻過的嘴唇,一時間甚麼話也說不出來。
  
  “土方十四郎……我沒有興趣跟你殉情。”臉上的傷口再度裂開,他想他真的生氣了,殺意又騰騰地從眼角爆發出來。
  “如果對象是你,我也不願意。”土方擦去嘴角的血,聲音低沉又略帶壓抑的慍怒,不相伯仲地在升溫。“我只是很好奇,你這樣一直演下去累不累?”
  
  沖田沒有回答,他只是遽然毫無感情而轉折地問,
  “土方先生……你有跟姐姐這樣做過嗎?”
  頃刻之間空氣像靜止了。土方十四郎在他耳邊清楚地說,”沒有。”
  “是嗎?”他聽見他笑了,”為甚麼?我姐這麼愛你。”
  “……”
  “為甚麼?”
  “……總悟。”
  “──為甚麼?為甚麼要吻我?我這麼恨你。趕快去死一死吧土方先生、幹嘛還不去死呢,混蛋。”
  “──沖田總悟﹗﹗” 
  界線是你畫出來的,但虛空感卻是我不知不覺間拋向你,無形的重量。既然如此,倒不如由我親手將它毀掉。
  
  “你給我睜大眼睛看好了,我現在抓住的是你、是沖田總悟﹗我告訴你,你要躲在那該死的世界裡面直到你死掉,好啊,那麼就算是一秒我也要活得比你長,混蛋﹗”
  這次土方沒有再逃開來,他看著沖田總悟的眼睛,緊緊地盯著他。土方的眼睛裡面,沖田清晰地看到了的是,自己。
  
  “明天、後天、大後天、以後、直至你死去的那個時候,我都要抓著你,不要以為自己劃出來的甚麼保護牆會難倒我,我只要輕易地砍斷它就是了。”土方一字一句清楚地咬著字,“如果你擅自地死掉,我絕對不會放過你……那麼就算要到地獄,我也會下來替你切腹。”
  
  
  
  少年先是瞪大了眼睛,然後吃吃地笑了幾聲。笑聲過後,眼窩上盡是疲態。
  他卸下了一切,褪去了所有虛飾的謊言和毒語。無需再在這一刻武裝自己,沖田知道,因為土方不是一個正常的人,他不看時機且誤打誤撞的溫柔有若見縫插針,自己再糾纏下去只會徒勞無功。
  
  “……土方先生。你總是這樣,就算嘴巴有多狠,卻永遠都對我下不了手。一直以來說要做掉我,卻一次都沒有動過真格。把我打倒在地,說懶得管我的事,到頭來卻一句話都沒說,自己擅自去砍轉海屋。”
  
  “甚麼都是你說了算。說要保護我,說要讓姐姐幸福。你以為你是超人嗎?”
  
  平躺著的沖田睜開眼,藍天就在土方肩頭後方,“如果我是你,早就不會管一個又孤癖又有虐待自己傾向的臭屁孩。”
  
  “你根本不知道,你愈是伸手去管,他就會愈忘記怎樣自我保護。如果你有一天厭倦了、想放手,你要他怎樣活下去。”沖田側過頭,鼻子碰到了土方的耳朵。“他已經一無所有了喔。”
  
  
  
  “有時我覺得,你溫柔的對象一直都搞錯了……”
  “……我從頭到尾,都沒有搞錯。”土方的手把少年往懷裡收緊。
  
  混蛋,我說了那麼多話,你只消一個眼神、一句話,就想打發我麼……沒那麼容易啊,我可是聰明伶俐的一番隊隊長沖田總悟啊。
  
  但正因為是土方十四郎說出來的,這個時候甚麼駁回都變得毫無效用。
  沖田呼了一大口氣。他要的只是現在,他只要現在,其他的他不要。可是土方那麼緊地抱住了他,身體還浸在水裡面載浮載沉。沖田想,這也許是個夢。殘忍地留下幻像的夢。
  溫熱從心臟湧上腦袋,他雙手攀上土方的後背,只得緊緊地抓住,然後昏睡過去。 
  
  
  /
  
  
  沖田總悟這個人只有異常的時候才會亂七八糟地不斷說話。土方從清早開始就覺得很多事情不對勁。他在車子裡翻箱倒篋,才找到僅餘的一張紗布,幫沖田重新貼上臉頰的傷口止血。手時不時檢查旁邊病號的體溫,一直到停下車子,就越過沖田的座位為他解開安全帶。
  
  “……”
  沖田醒來的時候,眼前的東西正在搖晃。土方後腦的頭髮擋住了他的視線,他艱難地掙開,找尋一個最好的位置擱住下巴。
  
  “土方先生,你…在幹嘛。”
  “回去屯所,你是看不見啊。”
  “……放下我,我會自己走。”
  “你會自己走?你會自己走剛才就不會昏過去啊,笨蛋﹗”土方又翻住白眼吼叫著,”你再亂動看我回去怎樣收拾你。”
  “……”沖田覺得暈頭轉向、只得沉默地在土方的後背,不再亂動。
  
  “大清早發熱、不吱一聲,去巡邏的時候還追桂追了九條街,還說要去海邊,你絕對是笨蛋。”土方喘著氣,一邊調整托住沖田的腿的左右手,一邊勉強地關上車門。因為受了重傷,使得土方一拐一拐的走。”無可救藥的笨蛋,我還是找個腦醫生來看你比較好。感冒甚麼的不用看了吧,你根本就不在乎。死了你也不在乎。”
  “……我只在乎土方先生死了沒有。”他悶悶地說。土方的後頸立領有陣海水味道。
  “有力回嘴證明你好一大半了,臭小子。”
  “──噢,你敢現在放我下來我就宰了你。”
  “……”想我抱就吱聲吧,真不坦率。土方額角爆出青筋。
  
  
  “土方先生。”
  “嗯?”
  “……為甚麼對我這麼溫柔?”
  
  沖田的聲音就在後腦那兒傳來,太近了,土方覺得脈搏跳動的聲音也會被聽到。他叼著尼古丁的嘴微微廝磨,狠狠地呿了一聲說,
  “還不是因為你完全不懂撒嬌。”
  
  “找天再病病看吧,”土方若有所思地抬頭看星空,沖田把自己窩到土方的肩頭去,“你生病的時候話比較坦誠,倒像個正常人。”
  “我剛才說了甚麼?土方先生又幻聽了。”
  “哼、你最好全部都忘掉。” 
  “而且我病了,不會有人有空照顧我。”
  
  “你這話怎麼說呢。”土方覺得自己也許受感染了,不然怎麼手心汗那麼厲害。他們像兩頭互相親吻傷口的野獸,安慰之間也許被對方的爪牙給刮傷了,但它們終究都會一起過去。“──我還在這裡啊。”
  
  “乖乖地睡一覺吧。”土方可恨的均勻呼息順著起伏而來。縱然再難走,這手還是牢牢地抱住了自己。既然太陽會再升起,那就睡醒了再算。
  沒有將來也好。沖田小聲地吸著鼻子,在一陣刺眼感中忍著眼眶熱。
  墜落也好,只少他們抓住了彼此,這輩子都不打算再放開。
  
  
  
  end.
  

7/4 20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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